伏天的热,是黏在身上的。整个人仿佛在这种挥之不去、如影随形的高温中被蒸熟了。空调的冷,我不喜欢,觉得人就像冰箱里的冷冻肉,不分青红皂白被凉起来。我喜欢伏天偶发的凉爽,不是人为制造的,来自自然,如葡萄架下穿过碧绿叶子带着葡萄味的凉风,再假以大蒲扇,呼答呼答扇来扇去,风就从脸到腿覆盖了大半个身子。
最好这时再听见一声,“冰棍儿啊,又凉又甜的大冰棍儿!”我急忙跑出去,便能看见骑自行车戴草帽,后面驮着白色冰棍箱子的阿姨汗津津的黝黑面孔。我递上五分钱,“来根冰棍儿!”“好咧!”箱盖打开,冒出一股凉气,一根冰棍递过来。箱子合上,卖冰棍的阿姨一弯腿,从前面上了自行车。“冰棍儿,又凉又甜的大冰棍儿!”声音便渐渐远去了。知了在大槐树上叫得欢,我边往回走,边低头撕自己手上冰棍的纸,咔嚓咬一口,又冰又爽,于是喀嚓喀嚓嚼着,冰棍水咽下去,从嘴巴到肚子,凉一路,那种享受没得说。吃到最后,我不舍得嚼,就在嘴里慢慢地化,一点一点地咽。
要说老冰棍儿,我们镇子上出产的最招人爱,让人念念不忘——因为它悠久的历史和精良的配料。我的祖太爷曾因为好奇,在窗外偷瞧人家配料,他说,那牛奶啊,白糖啊,一大缸一大缸的,还有什么粉,也雪白雪白的,都在大缸里,工人按开关,有机器像手一样搅动,窗外都闻得到奶香。祖太爷回忆的时候,下巴颏上的一缕白胡子笑得一颤一颤的。
小时候二姨住在我们家,她就是卖冰棍儿的,五分钱一支,二姨卖冰棍儿时,我和哥哥总是盼着阴天或下雨,那样我们就可以吃到二姨卖不掉的冰棍儿了,即使冻得发抖,我们宁可爬上炕盖上大被子,也吃得很开心。
太阳快落山时,我和哥哥就坐在门口的大青石上,等着二姨。眼擦黑的时候,她从东边河套的方向来了,我们喊着“二姨,二姨!”飞跑过去。那是小孩子的狡黠,我们的欢呼有点目的不纯,是盼着二姨的冰棍儿。我们跟在她自行车后一直跑进院子,满含期待地看着她,如果剩冰棍儿了,她就叹着气,往外给我们拿,边笑着说,“今天算白干了,便宜你们两个小馋猫儿。”有一阵农活忙,她好久没去卖冰棍,我和哥哥心里馋得慌,恰好手里攒了一毛钱,于是我们商量自己去雪糕厂买冰棍,因为听二姨说雪糕厂的冰棍只要三分钱,一毛钱可以给四个,但如果从卖雪糕的人手里买,一毛钱只能买两个。
虽然雪糕厂离我们家不算很远,三四里地的样子,可对于五六岁从没独自出过村的孩子来说,已完全称得上是一次冒险。那天我们俩穿得齐齐整整的,哥哥还带上了爸爸的大草帽,使他看上去更像个大人。一路上我们目不斜视,自己给自己壮胆,走得雄赳赳的。
我们手拉手到了雪糕厂,可惜人家午休,守门的大爷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,眯着眼打盹,我们怯生生地叫爷爷,老人家睁开眼睛,没有责怪,很和善,笑眯眯问我们是谁家的小孩。见我们捏着一毛钱,他说,“来买冰棍啊”,笑着把我们领到付款的窗口,然后回屋找了个铁饭盒盖,盛了四根雪糕。哥哥从很高的窗口接过来,小心翼翼地端着,仿佛怕飞了。我又兴奋又有点害怕地跟在后面,俩人就坐在雪糕厂门口的长条凳上,就着热辣辣的蝉鸣消灭了那四根雪糕。
我和哥哥不舍得扔包装纸,回家的路上把它们展平了,闻一闻,还带着甜丝丝的冰棍味道,纸上印着绿色的香蕉、苹果、橘子之类的图案。冰棍里有香蕉、苹果和橘子吗?怎么做进去的呢?我们都没想明白,但也没问过人。包装纸有点黏手,我们又跑到小河边把它们洗干净了,晒在鹅卵石上,像一面面淡绿色的小国旗。再后来,俩人又开始捕蝶抓虾,等到黄昏了,跑回家去,才发现我们忘了收那可爱漂亮的雪糕包装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