○王灿
初春尚有些冷。没有暖阳的日子,天总是灰扑扑、雾蒙蒙的,泛着淡淡的磁青色,像张爱玲小说里描写的场景。而人行其中,裹着还不够轻薄的棉衣,掩紧心底那一点关于春天的希冀,不置一词地朝平凡的下一刻走去。你以为她是孤独或寂寞的,你不完全懂她。她不会告诉你,在那些即将来临的晴朗春日里,她的心潮为何而澎湃。
城巷郊野俱已被春雨洗过,挑一个无需劳作的晴日,去做一件浪漫的事,她要一个人去抓住春光。下午两三点,往山里去。
说是山,其实也就是个小山包,山当然也有名字,土里土气中也能读出一两分质朴。她从不纠结山的名字,只在意山里风光。“草木蔓发,春山可望,轻鲦出水,白鸥矫翼,露湿青皋,麦陇朝雊……”她喜欢的山水田园派诗人王维写给好友裴迪的书信里,以这样的词句来诉说春色。
千年前的春山和如今的春山是不是同一个春山呢?她没看见轻鲦白鸥,可目之所及,正有草木葳蕤、春露莹然,鸡鸣树底、鸭戏水间,绿野无限,生机自然也无限。她为这样的生机而动容。
春山里,绿侵占了她的瞳孔。绿也是有年纪的,她曾经看到过一个作家形容绿色,不说“深深浅浅”,而是别出心裁地用了“老老少少”四个字。春野的绿大抵总是年轻的,似乎一揉,还能洇出鹅黄的汁液,恰如路旁疯狂占据春天的繁缕。
不知道为什么重庆方言里把繁缕叫做鹅儿肠,她觉得,繁缕才是最适合它的名字。丝丝缕缕,密且繁,有的还开出了细小的白花。这样柔嫩的春草原是可爱的,可惜的是,在农人的眼里,它的出现并不合时宜。她想起余秀华的诗句——“告诉你一棵稗子,提心吊胆的春天”。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,何尝不是一地繁缕提心吊胆的春天?因它们都是不堪采食的疯长的春草,只会和稻子、菜蔬之类的作物争肥,总免不了担心某一日,无情的锄头就会猝不及防地斩去它们的生命。
不知道这些繁缕能不能逃脱身为野草的宿命,不管明天如何,此时此刻,它们仍旧生长得肆意而欢欣,尽情抓住此刻的春光。
青年大都往城里去了,春山的屋舍里居住的多是鹤发老者。鬓发虽白、皱纹虽生,在这生机盎然的春天里,他们也显现出无限活力。搬两根长木凳,三三两两地坐在地坝里晒太阳,用老道的方言摆摆龙门阵。今年种几挑谷子或哪些蔬菜?要不要养猪?要不要喂羊?话题无非是这些。他们似乎从没思考过生活或生命的意义,所谓悲春,是玩笔杆子的人才会做的事。他们不关心文学,只关心粮食。在春色里唠了一辈子的家长里短,叽叽喳喳到了暮年,还得唠下去,这才算不负今年的春光,才算不负这一生的春光。
这里有一山的鲜活,也承载了一山的逐渐老去的灵魂。她漫步春山之中,觉得自己不是个过客,而是切切实实成了山中的一部分。如今置身暖阳之下的她当然是鲜活的,但她也明白,就是这样的春光,一年一年在催赶着她走向“老”的彼岸,幸而这道路还长,她还有好漫长好漫长的岁月。
而此刻,春山可望,便尽兴看吧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