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末的下午,信步踱在乡间的田塍上。陌上花开,菜花金黄。忽见一处浅沟中,几丛紫云英,高举着紫色的小花,兀自风中摇曳,若隐若无的清香,萦绕于鼻翕之间,心中竟有些温暖,那些时光深处的紫色记忆又被打捞了出来。
在乡下,紫云英是叫红花草、花草的。说是花也是草,因它全没有牡丹的雍容华贵,也没有丹桂的香飘十里,更无桃花的灼灼其华。就是那么一小朵,或紫或白,蝴蝶般的精灵,毫不起眼,却不觉寂寞无聊,守望着故乡的土地。百花散尽的暮春时节,花草热烈绽放,如火如荼。千万朵团结一起,像一片紫色的海洋,随着春风的旋律起伏,如梦如幻。从田边到村头,从山脚到渠坝,平铺直叙,接天连云。你抵近它们,似乎能听到花的笑声,“咯咯咯”,烂漫天真,纯朴无邪,活脱脱一群乡下的孩子,跟草一样,野地里生,野地里长。
我对花草太熟了。每年深秋,晚稻还没收割,乡人们就种下草籽。任凭人踩牛踏,几个月未见动静。经过一冬的蛰伏,历经冬霜雨雪,我以为它们就此殒灭无痕。谁承想,春天的号角吹响,它们铆足了劲,先是星星点点,转眼之间,蓬勃旺盛,葱茏成一片,如绿毯,铺满田畴。花儿肩并肩,手牵手,高昂着头,像举着小火把,又像朵朵紫荷花,绚烂壮观,无边无际,像极了春天的省略号,在故乡原野上写下最美的诗行,韵味无穷。
放牛时,伙伴们把牛赶到一处水草丰茂的溪边。花草的茎很长很嫩,匍匐地面,盘根错节,躺在上面,如床垫般松软绵柔。叶子细嫩,挨在脸上脖子上,痒痒的。大家打闹翻滚摔跤,累了,躺在花草的怀抱中,仰望天空,看流云飘荡,听蜂鸣鸟啼,惬意舒坦,沦陷于将醉未醉的状态中。渴了,掐根草茎,轻轻咀嚼,甜中带着青草味儿。清朝朱彝尊曾写诗:“沽得梅花三白酒,轻衫醉卧紫荷田。”农家娃最爱亲近大地,沉湎于花梦,梦境甜美,熨帖而踏实。女孩们喜欢把花草串起来做成花环、项链,戴在头上、脖颈处,扮做新娘子。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快,不知谁喊了声,牛跑了。大家赶紧去寻牛,牛儿肚子还没饱,牵到花草田里,牛儿可爱吃花草哩!有一回,大家玩忘了形,牛吃多了花草,肚子胀得像面鼓。于是赶紧找大人,寻来兽医,方化险为夷,兽医说是青料胀。后来放牛再也不敢让牛吃花草了。母亲让打猪草,我贪玩,完不成任务,总是割点花草回家凑数。
记忆中,花草是可以用来果腹的。婆姨们采撷来花草的嫩叶嫩茎,锅里拌炒一下,滴点麻油香油,或掺在白菜芥菜里,吃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。那些年,花草填饱了乡人的饥肠,帮助人们度过了难捱的春荒。
父亲无暇欣赏田间美景,一年之计在于春嘛,春耕耽误不得。父亲赶着牛儿,挥动长鞭,犁铧欢腾,水浪翻涌,花草倒伏,无怨无悔。不过仍有那么一两朵紫灿灿的小花,依然挺立,向人们做最后的告别。花草是最好的基肥绿肥,沤烂之后,稻谷产量高,稻米口感好,米饭最香。它低碳天然,是无污染的有机肥。庄稼一枝花,全靠肥当家嘛。那时候根本没什么化肥,花草可是庄户人的农家宝。
我怀念花草,只因它不仅承载着儿时的快乐记忆,更让我时时想起故乡那些甘于奉献、勤于奋斗的人。终其一生,平凡普通,从不期待芳华永驻。在沉默中坚守,在季节里等待。可当春天来临之时,他们握住春光,尽情演绎自己的美丽时光,就是碾作为肥,也要给尘世贡献出自己的价值。
时代步履匆匆,化肥取代了绿肥,花草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。可是在我的心中,总有一棵花草,身披绿衫,高举紫花,依然芳香美丽,随风摇曳。